一、他们都是没有温度的人
蔓延整个夏季的酷热,遭遇了一场由南向北推移的台风,相互逐力之后一连两周气温骤降十度。
窗外挂上了细密的雨帘,游动的水雾将疾驰的车子、暂停施工的塔吊、零星的行人晕成一块块模糊的色团。
这个天气下,室外可以穿长袖长裤,而室内又闷又潮。警局的制冷系统被暴戾的雨吓得瑟瑟发抖,起初时好时坏,后来干脆彻底沉眠,修理工来鼓捣了好多次,无奈叫不醒决心装死的空调。
“不能换吗,每年夏天都要坏几次。”
小警察贴在冰垫上,要不是担心影响,恨不得脱得只剩一条短裤。
一边的主任老神在在地喝茶看报,“你以为这是你家啊,中央空调换起来多麻烦。”他切了一声,不满地嘟囔着:“不就是审批不下来嘛。领导视察的时候有钱粉刷外墙,换个空调就没钱了……”
主任一眼瞪过去,那碎碎念的立刻熄了火。
办公室里又闷成一锅粥,只剩键盘噼里啪啦的敲打和头顶吊扇吱吱呀呀地转。
年轻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门口:“您好,我是来报到的叶斌,请问蒋队在吗?”
新人个子挺高,精神抖擞的,胶底雨靴冲得锃亮,肩后挂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出门往里走,第四个屋。”主任的眼睛都没抬,只抬起手扶了扶歪掉的眼镜。
“包可以先放下,拿着你的报到证去就行。”
新人依言来到刑警大队长的办公室门口,敲门前还特意整理了领子和袖口,在得到回应后挺直腰板走了进去。
屋顶上一排照明灯全部开着,整个办公室亮堂堂的,窗户大敞,兴许是这个房间恰好在楼道最西头的缘故,凉飕飕的风一直往里灌,一下子驱散了闷热。
老队长脸上的肌肉有些松弛,两道深深的皱纹从眼角垂下,他抬起头时,一对眼珠却依旧黑漆漆的,闪动着锐利的光,像夜晚划亮的两把火炬。
花白的鬓角昭示了岁月的痕迹,但身上沉稳肃然的气质同样是岁月的馈赠。
新人攥紧的手心出了一层汗,他捕捉到老队长情绪不高,尤其在读自己的推荐信和学位证时更是眉头紧皱。
“小叶是吧,”老队长的笑容慢慢变得和蔼,他指了指对面示意新人坐下,“犯罪侦查学硕士,嗯,很不错。”
老刑警的夸赞非但没有缓和紧张,反而让他更加忐忑。
一般来说新人刚进刑侦科时总会被老人出题“为难”,小到偷窃大到谋杀五花八门,而他的应变能力、敏锐度和微表情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初印象如何,能不能得到认可,就看表现了。
“听说你擅长现场复原和犯罪心理分析。”老队长嘴角挂着慈祥的笑容,“假如有一桩20年前的凶杀案交给你,你打算从哪里入手?”
小叶愣了一下,如果司法机关没有立案的话,那么20年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无期徒刑和死刑的追诉时效,而且年代久远的案件受当时的技术手段限制,很多关键性证据无法保留,久而久之就成了悬案,这类陈年旧案还有继续追查的价值吗。
尽管心中起疑,但他敏锐地注意到老队长谈起这宗案件时的认真,因此便老老实实回答:“首先我会先翻查当年的案件卷宗,看一下现场勘查记录,寻找案件突破点。”
老队长手指轻敲桌面,笑得愈发深,“案发地点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板房,在一片计划拆迁的居民区内,老房子已经全部拆除,不过还未清理,现场周围都是推倒的碎砖块。”
“死者为男性,年龄33岁,腰间和腿部有大面积淤青,为打斗痕迹,死因是肺叶穿透引发的窒息和失血性休克,初步断定凶器是刀、剪子一类的锐器。”
“也就是说,现场没有找到凶器。”小叶想了想,问:“有没有盘问报案人,当时是否还有其他可疑人员出没?”
那样偏僻的地方发现了尸体,报案人的身份就显得尤为关键,他为什么会去废弃的住宅区,是否是凶杀案的目击证人,是否和死者有直接关联,又或者他就是心存侥幸的凶手。
根据过往案例,贼喊捉贼的可能性也很大。
仿佛看出了他的猜想般,蒋队摇了摇头,“报案人是小孩儿。”
“小孩儿?”
“小孩儿,”蒋队肯定地重复一遍,沉声道:“5个八九岁的男孩儿。”
气氛一时凝滞,窗外的雨帘扒在玻璃上,印出老警察斑白的两鬓和警服肩上的徽章。小叶坐直了身体,表情严肃起来,诚恳地说:“蒋队,我想听您说说这起案件的详情。”
20年前的旧案,让一个身经百战、即将退休的老队长如此难忘,绝不会简单。
蒋队点了一支烟,白色的烟气缭绕,在他口鼻中钻进钻出,随后慢慢飘上,散开,弥漫在室内,将老队长的思绪拉回了20年前的那个下午。
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局子里突然跑进来几个小男孩,慌慌张张的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很明显被吓得不轻。警方按照他们说的,赶到那个废弃的居民区。
这一片的老房都被拆除,放眼全是瓦砾砖块,旁边是土路,位置离主干道较远,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不过这样没有大人出现的荒地,倒成了小孩子的秘密乐园,放学后经常有小孩成群结队跑进来做游戏。
这回他们玩捉迷藏,其中一个孩子本想爬上房顶,却对黑漆漆的屋子生出兴趣,于是他推开门,发现了一具躺在地上的男尸。
七月的天气闷热潮湿,尸体高度腐烂,推测至少已经死亡2天。简单地翻查之后,警方发现死者的钱包不见踪影,最奇怪的是,他的腰带被解开过,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裤子上。
他们立即翻查这片荒地。令人沮丧的是,当年刑侦手段落后,本就搜证困难,碎石堆里小孩子还多,现场几乎被破坏殆尽,再加上连老天爷都在帮忙似的,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雨,强降水把一切冲刷得一干二净,几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现场难以取证的情况下,只能从死者的身份和社会关系入手。”小叶说道。
蒋队点点头,“没错,所以确认死者身份后,我们就开始调查了。”
路志雄,男,33岁,已离异,前妻去年因癌离世,目前一个人抚养八岁的儿子。家住东兴巷口,经营着街头的一家五金店铺。
“死者脾气暴躁易怒,爱打牌爱喝酒,醉了就打老婆,前妻受不了才跟他离婚。所以在街坊四邻里的名声不太好。”蒋队吸了口烟,开始回忆他见到路小北的那个晚上。
当年的蒋勇就和现在的叶斌一样,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由队长带着,敲响了路志雄的家门。
最外层是老式的铁栅栏防盗门,里头还有一扇木门。蒋勇先听到珠帘的声音,随后木门拉开,一个瘦小的男孩隔着铁栏出现在面前。
男孩看到来人的时候,缩了一下,目光中透出惊慌和恐惧,但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小声地问他们是谁,是不是来找他爸爸的。
“我爸爸没在家。”
刑警们连忙解释了一下。估计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找上家来,男孩警惕性很高,不肯配合开门。
恰好对门邻居回来,看见一群人围着,就好奇听了一会儿。小镇子地方不大,东头的两口子吵个架,西头的都能听见,更何况是死了人这么大的事,路志雄的案子早传得沸沸扬扬。因此知道是派出所来调查后,邻居热心地过去帮忙劝。
尽管有熟人在旁边,男孩仍然不信任他们,不过还是开了门。在防盗锁拧开的同时,警方从邻居口中得知,路志雄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牌友,凑在一起通宵喝酒打牌是常有的事,以前甚至一连三天不着家,本来媳妇还会领着孩子去催他回家,结果被路志雄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也不管他了。
“那个女人命苦啊,儿子全靠她拉扯,好不容易才离婚,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结果没两年得癌症死了,娘家那边也没什么人,儿子又落到他爹手里。”
众人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进屋的时候,男孩紧紧抿着唇,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左颊高高肿起,印着大块发紫的淤青,眼睛淤血,嘴角都裂了一道口子。
现在的小孩子打架都这么凶吗,大人们不约而同地想。他们简单翻了翻路志雄的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蒋勇推开卧室门,发现这是小孩儿的屋子,桌上还摊着一本数学书,窗户开着,吹得书页卷来卷去。蜡笔盒底下压着一叠白纸,纸上放了半根黄瓜,三只蚕豆大小的蜗牛拖着壳子爬在上面。黄瓜被啃出好多豁口。
“你在养蜗牛吗?”蒋勇问。他知道男孩一直跟着,那双目光从进门开始,就牢牢钉在他们身上。
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男孩垂着眼皮,始终保持缄默,连他的名字“小北”都是刚才邻居告诉的。警方问的几个问题,他或摇头或点头,回答不了的就干脆发呆。
“你爸爸两天都没回来,你没去找过吗?”
小北脸色沉闷,第一次回答:“没用,不敢去。”
大人们叹息,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在小北口中能得到的信息还不如走访四邻挖出的多。
“这孩子木讷的。”同事悄悄跟蒋勇咬耳朵。可就在刚刚,在问到最后一次见路志雄是什么时候时,蒋勇捕捉到小北眼底一闪而过的凶狠——极端的阴鸷的狠戾。
虽然草率下结论不好,可蒋勇还是觉得,那种神情只有在舔过血的亡命之徒身上才能看到。现在它却出现在一个八岁男孩的眼中。
蒋勇心里一阵发毛。
刑警们在路志雄家中几乎一无所获,便转头去调查几个牌友。那些人平常都跟路志雄称兄道弟的,没有产生过什么冲突,而且案发时间都有不在场证明。
其中一人跟路志雄关系最铁,每次路志雄都喊他一起去进货,铺子的账簿也会在他那儿留个备份。
“对啊,路志雄开的是五金店,卖的就是剪子、改锥这些东西。会不会凶手就是从他店里买的?”小叶有些激动。
老队长吐出一团烟,“当时我们也有这个想法,就对照了两本进货簿子还有店铺的账本。果然少了一把折叠刀,不过后来就发现是被他儿子拿出去玩了。”
这么小的村镇闹出了命案,还抓不着凶手,一时间人心惶惶。那段时间,警局里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提供线索,虽然大部分都没什么价值,不过组里还是很重视。
“真正有价值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死者丢失的钱包,在野林子的河岸上找到了,里面已经一分钱都没了。”
“跟钱有关吗,有点说不过去。”叶斌皱皱眉,问:“那另一个呢?”
老队长笑了,“另一个,跟女人有关。”
有传言说死者最近跟西菜场筒子楼里的周倩走得很近,经常拎着瓜果登门,有时候一待就是一晚上,两人因此闹出了不少闲话。
提起这个女人,小镇居民立马嘀嘀咕咕的,撇嘴的撇嘴,翻白眼的翻白眼。周倩30出头还没结婚,整天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平常就在发廊里给人洗头。
后来不知怎么就跟路志雄熟识了,这段时间常有人看见他俩在一起。
了解到这些信息,警方觉得有必要去拜访下当事人。周倩住在菜市场后面的筒子楼里,老旧的筒子楼是原先单身宿舍改建的,一层四户,公用一套厨房和厕所。狭窄的走廊里到处挤满了鞋子、板凳、穿衣镜等物件。
周倩给刑警们倒了几杯水,她坐在对面,蒋勇开始观察她。女人没化妆的时候看着有些憔悴,眼神到处乱飞,很是紧张的模样。
“妈妈,有人来做客吗?”这时门口响起稚嫩的童声,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走进来。面对满屋子的陌生人,他很自然地扔下书包,挨着周倩坐下。
“这是你女儿?你不是没结婚吗?”
周倩干巴巴地说:“这,这不是没打算成家嘛,就从福利院收养了一个。原先叫小熙,现在随我姓,周小熙。”
女孩偏着头听周倩介绍自己,她脸色存着病态的白,偶尔还会咳嗽几声。
刑警们捏住了刚才话里的漏洞,“那路志雄呢,也没打算跟他成家?”
周倩的脸唰得就青了,攥杯子的指节绷得发紫,嘶声道:“我就知道你们找上门来没安好心。我告诉你们,没证据别瞎冤枉好人,他一个大男人,我怎么杀得了……”
“妈妈,”就在她情绪濒临失控的边缘,女孩突然咳了一下,打断了她的歇斯底里,淡淡地说,“警察叔叔又没有说什么,您回答问题就好了。”
一连串的话立马被噎回去了,周倩怯怯地瞟了女儿一眼,然后说:“对不起啊同志,我有点紧张。那个,老路跟我没啥关系,之前托他捎点东西回来,结果被人看见了到处瞎传。”
警方继续盘问,“可是很多人说,他晚上在你这儿住过。”
周倩死死搓着掌心,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她转头,求助般望向女儿。女孩勾了勾嘴角,“那都是无聊的人传出的闲话,我妈妈跟他根本没有关系,而且好久都没见过面了。”周倩连忙附和,也称自己这些天没见过路志雄。
刑警们面面相觑,均觉得眼下的情形十分荒谬:一个成年的母亲竟然在未成年的女儿面前唯唯诺诺的。
“这对母女的关系很怪异。”叶斌有些费解,“从家庭权力结构来看,一般成年人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特别是青壮年,而老人孩子处于被支配地位。可从刚才的描述中,我怎么有一种孩子在充当母亲的发言人的错觉。”
就好像,母亲被女儿牵着走。
老队长呵呵一乐,“说不定因为这个孩子从福利院出来的。”不然怎么解释他如此早熟的心智。
蒋勇撂下一问一答的众人,独自起身打量起来。这个屋只有一间,客厅和卧室浑然一体,只用一块布帘隔开,很明显卧室的大床属于周倩,支在墙跟的折叠床才是周小山的。他凑过去,忽然看见小床挨着的墙面上,贴着一张画着蜗牛的蜡笔画。
又是蜗牛。
“叔叔,”周小熙出现在身后,轻轻地说:“我要做作业了。”
蒋勇让开路,看着周小熙掏出课本和习题册,趴在床上认真地写着,时不时还会握紧小拳头,挡在嘴边咳两声。他问:“你认识小北吗?”周小熙眼睛也不抬地摇摇头。
虽然这个女孩长得清秀可爱,可性子十分淡漠,甚至连说话的腔调都冷冰冰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蒋勇由周小熙联想到前几天见过的小北,仿佛这个案子总能跟孩子扯上关系。而不知为何,蒋勇的直觉把这两个小孩儿归为一类——他们都是没有温度的人。
对周倩家的盘查没有任何收获,离开筒子楼时,好多住在附近的居民里三层外三层围在楼道口,指指点点的。
人堆里一个小男生突然大声嚷嚷:“肯定是周倩杀的,我都看见……”还没等他说完,就被家长锤了一拳头,骂道:“别胡说八道啊,跟你又没关系。”不得已,警方开始疏散人群,安慰大家要不信谣不传谣。
回去后,刑侦队经过推断分析,还是锁定周倩为第一嫌疑人,决定对她实行严密监视。可还没等他们有所行动,意外发生了。
“周倩死了。”
老队长双指夹着烟,烟头的火星越来越微弱,“楼道里一股浓浓的煤气味,有人闻出是周倩家飘出来的。居委会赶紧过去开门,周倩已经没气儿了。她在自己屋里拉电线烧水,结果睡过头,就这么着煤气中毒,死了。”
“那她儿子呢?”
“当时周小熙去了图书馆,没在家里。”
“所以这件案子没有后续了吗?”
老队长掸了掸烟灰,长叹一声,“当时不少人认为周倩是畏罪自杀,不过她儿子坚称她是清白的,况且没有证据能证实周倩是杀害路志雄的凶手,我们只好盖章她是意外死亡。
后来附近镇子抓了几个流窜犯,又有人说路志雄是被流窜犯杀的。再后来这件事就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