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落下,他在灯火阑珊处拥住了我,笑眯眯的,温柔却又睥睨,「连环杀人凶犯我都捉住过,你怎么逃得过我的手掌心?」
1
接到临安公主府发来的婚书时,我全家瑟瑟发抖。
无他,三年前京城的连环杀手大案,我占了一卦,说她家的独子江浸月能破。
当天下午,公主府就派人到我家骂街——哦不,传话来了。大意是他家公子自幼体弱,连武功都不会,我这么说,是滑天下之大稽,想害死他家公子,害公主绝后。
我当时年轻气盛,说卦象就是这么说的,我又不认得你家公子,无冤无仇,何必害他。
我也不知圣上是真的相信我的破卦,还是另有因素作用,反正,最后他是成行了,公主府和钦天监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最后,我的卦准了,这案子他真破了,一时朝野震动。
但是,临安公主的怒气没有减少半分,因为她的宝贝儿子受了重伤……瞎了……
这样说来,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他。但是,大家都是工作关系,各司其职,你这下婚书来,摆明要把我搞回去慢慢折腾,公报私仇,这就不对了嘛……
我决定,收拾细软,连夜跑路!
我已经跑出了京城。
这两天最困扰我的,就是我原本只有一套男装,打马球时穿的,感觉自己要馊了。
于是我赶紧找了一家成衣铺。
这家铺子不错,衣裳尺码花色齐全,料子也好。我试了几身,打算都买下——谁知道,我得在外头飘荡多久。
正在这时,耳中听见一串清脆的笃笃声,我扭头看过去,是个青年公子。
说实话,本朝风气较为开放,三教九流的男人,我还是见过几个的。但在看见他的一瞬,心头还是不自主地浮上那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瘦削而清俊,手拿一根竹杖,五官生得极好,苍白的脸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
可惜那深不见底说明一件事:他是个盲人。
我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就瞎了呢。
「掌柜的,我想给我家弟弟买件衣服,身高大概六尺,人不胖不瘦。」男子进来,向掌柜道。
这尺码,刚好跟我相符,于是掌柜顺口道:「您看这位小兄弟身上那件怎么样?」
话说出口,店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然后掌柜赶紧挠着后脑勺鞠躬道歉:「哎呦呦,不好意思,是老夫老糊涂了。」
「不妨事,」公子没有生气,只是转向我,诚恳地道,「小兄弟,实在有些冒昧,但我看不见,能让我摸摸你身上的衣服,合不合身,料子扎不扎人吗?」
我:「……」
我心中万马奔腾,不是我不愿意帮忙,但我是女孩子呀……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迟疑,又补充了一句:「我有分寸,大概看看腰身、肩膀和袖口,尴尬的地方不会去碰到。当然,如果您还是觉得别扭,也没关系。」
掌柜的也在旁边敲边鼓:「哎呀小兄弟,你看人家眼睛不方便,你就帮个忙嘛。」
我感到自己被架到道德的高地上了……
不过,我内心深处,确实也有一种微妙的愧疚心。
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在这世上,终归导致了一个人目盲,此时看见一个盲人生活如此不便,连试衣服都要别人帮忙,我心里挺不好受的。
于是,我硬着头皮点头:「行,行吧……」
他站在我身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了我的肩,一寸一寸下去,摸到袖口。
「这料子不错,厚实,不扎手,」他说道。
明明只是很正常的对话,可我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我能感到,说话时他的喘息落在我的后颈,带一点温热的感觉。
然后他的手降下来,落在我的腰间。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我自然从未与男子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我一面有些后悔同意让他来摸着试衣,一面又在心里念经一样对自己道:不要多想不要多想,他看不见,我只是在尽力助人……
这时,我突然感到,他手上有些用力,从刚才只是虚浮的比试,一下扣在了我的腰上,似有探索确认之意。这让我差点尖叫出来,往前一步,脱出他的怀抱,红着脸瞪他,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占我便宜。
而他仿佛全然不知的样子,神色风清月白,仰着脸,对我道:「小兄弟,我摸到一截带子,切口平整,似乎是为利刃所断。而这种带子,一般是系着钱包的……」
我低头一看:果然钱包不知何时,叫人偷了!
2
钱包被偷,我可傻了眼,成衣铺掌柜的态度也一下冷淡起来,白白害他鞍前马后,帮我拿了那么多套衣服来试。
关键是,我一下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出门在外,哪怕吃个包子,不得用钱?为避免姓名家世暴露,我也不能报官。
此时,那位目盲公子似乎察觉了我的尴尬,温和地道:「这位小兄弟,相逢便是有缘。这样,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我忙问。
「河西王士林,今次进士一甲登科,我家与他有些宗亲,派我前往道贺。怎奈行路到此,侍奉我的童仆上吐下泻,赶路不得——不然,我也不会一个人出来。你若能扮做那童仆,帮衬我两日,我也好留他在此地安心养病。等事情完了,我自会答谢。」
他这说是让我帮他,其实委婉地想要帮我,我再不知好歹,也听得出来,心中不觉有两分感动。
于是我点了头,想起他看不见,才又用声音低低道:「多谢公子。」
这时,掌柜的声音却在耳边尖厉地响起:「二位,王士林家可去不得,闹鬼呀!」
掌柜的话,我们并没怎么在意,毕竟好比樵夫打柴,能因听说山里有鬼就不去了吗?这世上穷鬼、脏鬼、饿鬼,哪一鬼不比真正的鬼可怕。
所以,我们一路往河西行进。
路上,盲公子说他是衢州通判家的二公子,也姓王。我在钦天监时,好像听说过衢州通判家,有个公子是盲的。这倒与我的记忆对得上。不过我也有些怅然,这般清贵人物,一样少不得沾染世俗,来做这些应酬勾连的事。
至于我,少不得编些瞎话,掩饰自己的身份。
纯粹扯谎,我担心圆不上露馅,于是把实情降了一级,告诉他。
我说,我爹是通州黄老爷家养的术士。
他哦了一声。
我说的事确实挺合理。就像圣上有钦天监,贵族老爷家,也常养一些方士,为他们看风水,做法事。
然后我说,因我小时生得可爱,黄老爷也很疼我。半开玩笑地让我算卦。结果七岁的时候,我算了一卦,并因此名声大噪。
「七岁?」我对面的公子一向温润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算什么了?」
「我路过一条巷子,说其中有两家会进贼,结果真的中了。」
「哦,你这么厉害?」
我搓搓手。
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这世界上,有时陌生人更想让你倾诉秘密。
于是我吐露了一个世上少有人知的内幕:「其实,我根本不会算命。」
「?」
「我靠的,是观察……当然,还有运气。」
我脑海里,回忆起幼时的情景。
当时圣上一时兴起,微服私访,路过一条青石巷子。身边跟着的几个随从中,包括他妹夫庆国侯,我爹,还有我们两家各自的小孩。
我突然指着路边一家道:「这家怕要招贼。」
一群大人哈哈大笑。没人把七岁孩子的话当回事。
又走了一程,我指着另一家道:「这家也是。」
圣上的眼睛眯起来,问我爹:「听说这丫头抓周,抓了个罗盘?」
我爹自然不敢欺君,连连称是。
然后,就在当夜,我指的两家,当真都进了贼。
圣上听说,目瞪口呆,直道:天选的钦天监人才啊。
这便是让我名声大噪的事件。从此,朝野上下对我的占卜结果,开始有几分偏信。
他却不知道,我当时说的话,并不是出自「算卦」,而且,一半功劳是我自己的,另一半,来自另一个小孩。
孩子是小,不是聋。当初,我已经从大人们的言谈里,听说京城有个飞贼,欺软怕硬,专门潜入那单门独户的人家中,盗取财物。
我说的第一家,院子里只挂着男人的衣物,没有一件女人小孩的,而且衣服撕开一道口子,无人缝补,所以,我推断,这家只住着一个光棍汉。
当时大人都只顾着笑,倒是路上跟着那庆国侯的小孩,跟我差不多大,低声问我,是如何知道的。
我就把我的推理告诉了他。然后他指给我看,这样说来,还有一家会招贼。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并不认同,因为这一家,院子里挂的有男衫女裙,一看就是一大家子。
「虽然是一家子,但当家的男子,六七天不曾回来了,」小男孩对我说,他当时还没我高,非常瘦弱,但说话的语气,镇定得像个大人。
「为什么?」我问。
「这三四天陡然热起来,」小孩看着院子里的晾衣杆,道,「那上头挂着的长袖男衫,根本就穿不住,应该是六七天前洗的。反而这两天这样热,杆子上却没有一件短打汗衫。大概,是家里的妇人为了撑场面,故意把男衫挂着。可这样的伎俩,连我都瞒不过,自然瞒不过贼人。」
我听了他的分析,十分震撼,连忙戳我爹,做出了我那第二个预言。
虽然我和那孩子的对话实际就发生在大人们身后,但是大人们高谈阔论,根本没人注意我们说了什么。而当圣上后来一意认为,我是抓周就抓到罗盘的天选之女后,大家自然顺着皇上的意思说,所有人都相信,我是个天才的占卜师,这把我推到一个高地,让我再也无法说出实情。
你们可能也想到了,那小男孩是谁。
对,他就是临安公主与庆国侯的独子,江浸月。
七岁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但不妨碍十七岁时,我对他做出推举,让他去破那连环杀手的大案。
案子确实破了,但到底,我也算害了他吧……
想到此处,我心底有些黯然。
3
总之,我靠一串半真半假的说辞应付了盲公子。
坦白说,扮演童仆,盲公子并没给我什么特别刁难,不过是端茶送水,牵马挑担这些寻常活计。
不过作为钦天监博士的独女,我肯定还是没干过……
光是抵达了河西王士林的大宅之后,帮忙卸下一车贺礼这件事,把我累的!浑身臭汗,满脸是灰,连头发稍子都打结了。
我对手指发誓,以后一定对我的下人好一点!
说起来,这王士林的名头,在京城时我也听过几分。
为什么我听过呢?是京城的仕女圈,流传着他「宠妻狂魔」的一个名号。说他因为娇妻闺名徐爱莲,在院子里种了一池荷花,又说他为着娇妻爱听戏,免得老往戏院里跑,风吹日晒抛头露面,居然花费不菲,在家中开辟一间戏园子,养了戏班。
不过呢,我又隐约听说,现在这个夫人实则是续娶,原来的夫人姓伏,早些年病殁了。但这些应该发生在他还没中举人的时候,没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