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午”与“夜宴”是《红楼梦》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两个生活场景。午间和夜晚分别是小说人物睡眠与宴饮发生的时段。从表面看,中午睡觉和晚上宴饮是贾府作息时间的普通一环,与这两个行为发生在其他时间别无二致。
年画《藕香榭吃螃蟹》然而小说叙述者别具匠心地将寻常的吃、睡与反常的时间点连接在一起,凝固成“歇午”与“夜宴”这两个叙事时空并频繁复现,使之具备了独特的叙事潜能和文化意蕴。
以叙事潜能论,叙述者借助歇午与夜宴时空展开了众多故事场景与人物关系,这些叙述必须在特定的时间节点进行而不可替换。试想第五回,贾宝玉如果不是游玩中“欲睡中觉”,怎么可能在秦可卿房中“神游太虚幻境”?“静日玉生香”只有发生在午间才符合情理。
同理,如果不是夜宴时空,宁国府丛绿堂前的祖先叹息何以使贾珍“悚然疑畏”,怡红院中的猜枚行令又岂能无所顾忌?微观时间设置的特殊性使得“歇午”与“夜宴”具备了铺排情节的可能和展开叙事的容量。
在文化意蕴方面,小说中存在着成为定例的贾府作息:“歇午”—“夜宴”模式。这一看似谨严的作息实则是对大观园外传统作息的一种背离。午睡的恬静与夜宴的欢愉在作息反悖的知识背景下显得有些刺目。
世俗社会赋予“歇午”与“夜宴”的不良隐喻在大观园中选择性失灵,与其一起改变的是《金瓶梅》开启的世情小说“午战”—“夜宴”书写传统。贾府作息时间看似约定俗成,实则塑造着小说人物的生活面貌,也构成了故事情节赖以铺展的必要时空,增厚了小说叙事的文化维度。
1、传统作息的背离:贾府作息的养生知识与文化溯源
《增评补图石头记》绣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谈到贾府作息的特殊性,我们得先了解贾府的作息时间:根据《红楼梦》第十四回、三十回、五十回、五十五回和五十八回的叙述,贾府作息执行的是早睡早起,每日饔、飧二食的制度:五更(3-5点)即起身,卯正(6点)开始理事,早饭在“巳正”(10点),即隅中前后1,此后的午初(11-12点)是理事、休闲时间。午正(12点)有一个时辰左右的午休。
晚饭时间小说没有明确提到,按古人惯例在餔时,也即申正(16点)左右。晚饭后掌灯,合府人便闭门休息,安排婆子“坐更上夜2,结束一天的日常生活。
贾府作息时间并非一成不变,会因季节和忙闲有所调整。这种变动又可以细分为四种情况:首先是根据不同季节日光的长短进行调整,例如第三十回写宝玉“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第五十回贾母说:“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都属于这种情况。
其次,根据事务的忙碌程度而临时调整作息。小说中描写最多的是丧事,例如第十四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规定“卯正二刻我来点卯”,日常作息很难如此勤勉;又如第五十八回写老太妃薨逝,贾母等人按照朝廷祭祀礼仪执行作息也属此类3。有时,临时变故也会导致作息的微调,例如第五十五回写探春、李纨代管园中事务,二人议定:每日清晨办事,“午错方回房”。
再次,特殊的节令,例如元宵、中秋、重要人物生日等,贾府还会安排夜宴。例如第十七、十八回的元妃省亲、第二十二回的阖府观灯猜灯谜、第五十三、五十四回的元宵开夜宴、第六十三回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以及第七十五、七十六回的荣宁两府夜宴庆中秋等场景。
孙温绘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最后,一日之内的作息调整,还与人物身体状况、心情好坏以及是否歇午等因素有关,例如第三十回,袭人被宝玉不慎踹伤,“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第六十七回叙凤姐“连说带詈,……连午饭也推头疼,没过去吃。”4
这是小说中唯一一次提到“午饭”,出自列藏本。据研究,这回是后人补缀,并非曹雪芹原笔,故忽略不计5。第二十四回小红劝贾芸回去时说宝玉“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属于此类。整体而言,小说中贾府作息的特点可以归纳为:早睡早起,饔飧二食,歇午为常例,逢节开夜宴。
接着我们比对贾府作息与古代养生知识的异同。先谈早睡早起。《红楼梦》第五十一回凤姐嘱咐宝玉的嬷嬷:“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第六十二回林之孝家的提醒宝玉说:“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脚汉了。”违背“早睡早起”的作息,似乎就成了懒惰的代名词。
“挑脚汉”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会晚起6,而他们的底层社会地位反过来佐证了晚起象征着怠惰。其实,早睡早起的作息观念很可能脱化自古代农业社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自然作息。农业社会的体力劳动者利用自然光线进行生产劳作是最经济的生产方式。
与此相关,饔、飱二食制度也与劳作节律紧密配合,共同构成了古代社会以日为单位的微观作息。古代社会炊具笨重,做饭花费时间长,农妇清晨做好一天的饭食,供从事重体力劳动的男性补充能量,飱食基本上也吃早上做好的剩饭。这种饮食制度在宋元以后有了改观,“汉族中已普遍实行一日三餐”7,但在一定范围内,饔、飧二食并没有改变。
《中国饮食史》据记载,清代统治者的宫廷生活执行饔、飧二食8,这影响了作为近臣的曹寅家族的饮食作息。《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早饭、晚饭描写亦多脱胎于此。这是贾府作息与古代社会微观作息的相同点。
这套行之有效的微观作息得到了《黄帝内经》以来的医学典籍的反复肯定:古典医学认为人的睡眠与营卫之9的运行有关:所谓“阳气尽则卧,阴气尽则寤”。
《灵枢·营卫生会》认为夜半是阴最盛之时,此时阴阳大会,万民皆卧,称为“合阴”10。《素问·生气通天论》也强调夜幕降临,人的“气门”关闭,应立刻休息,否则就会形体“困薄”,百病丛生11。
与夜卧相比,贾府中成为“素日的规矩”的歇午在明清以前的医典中却难以找到系统性的记载。
在明清时代的养生书中描摹“歇午”最精致的首推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12。李渔认为:午睡只有长夏适宜,因为长夏一日,等于残冬两日,如果只有晚上休息,白天不睡,等于以一分休息,抵挡四倍的辛劳,精力肯定跟不上。
从《闲情偶寄》可知,李渔家是一日三餐制的,吃罢午餐,他主张消消食,然后做些事务,待事务未完,自然而然地睡去,最为酣美。所谓“手书而眠,意不在睡;拋书而寝,则又意不在书,所谓莫知其然而然也。”谈论“午睡之乐”,李渔可谓得其三昧。
清康熙刻本《闲情偶寄》康熙初年,李渔曾旅居南京,他在《闲情偶寄》中所记的各种江南文士的精致生活方式和生活美学理念既是明末清初士人消闲方式的一种总结,又反过来因其巨大号召力而影响了一批当时的士大夫。据学者考证,李渔与曹玺、曹寅父子两代均有交往13,也许李渔的生活审美也藉此渗透到钟鸣鼎食的曹家,进而影响了《红楼梦》的微观时间设置。
贾府作息最有代表性的特征是“歇午”。小说的歇午描写,更为直接的渊源是曹寅《楝亭诗钞》中的歇午诗。翻阅《楝亭诗钞》,《甲戌仲夏二十二日》《磁枕》《晚晴述事有怀芷园》《睡起》《纳凉过杏园食笋》《蓼斋过西轩》《西轩》,以及《楝亭词钞》的《蝶恋花·纳凉西轩追和迦陵》《贺新郎》等诗词都明确提到了“午憩”的内容。
细读这些诗作,不仅是标题,而且从内容可知曹寅对于午睡之乐的深切体会,丝毫不逊于李渔。且看他摹状午睡酣畅:“午汗乍融残睡美,谁破馀酣,绿树风微起”。又看其睡起闲适:“漠漠桐花蜜主声,苇帘自下午风轻。日长可有不厘务,一字香销心太平”14。
夏日午后,曹家的深宅大院静悄悄,主人再忙碌,也抵不过一字香销,心归平静。曹寅也是一位得“睡中三昧”者。
曹寅的歇午诗,既是自家情性的抒发,又是古来午睡诗歌传统的一种继承。据研究,唐以前的“歇午”诗以描写闺阁女子的香艳情态为主,到了中唐白居易,歇午所代表的道德意义和生活态度开始发生转变。
《楝亭集校注》这类诗歌的创作“场景由内闱向外庭,对象由女性向男性,题材由单一描写女性色艺情态向描写士大夫闲适生活情趣转变”15。宋代苏轼、黄庭坚等诗人都喜作歇午诗,释道二教的一些诗作也将宗教情怀融入此类诗歌。受到“宰予昼寝”的道德压力,宋代许多歇午诗具有焦虑感。
这点在曹寅歇午诗中已踪迹全无。曹寅充分享受歇午带来的身心安闲。“闲”成为了曹寅在江南文士面前的一种雍容姿态,这种姿态可能也隐含着收揽人心的幽微作用。
《红楼梦》歇午场景的意境,显然借鉴了“歇午”诗歌传统及其祖父的诗歌意境。尤其曹寅的歇午诗数次提到西轩,此处书斋正是曹寅晚年读书、午休之所。
甲戌本第二回脂批曾提示:“‘后’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庚辰本第二十八回脂批也说:“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同回甲戌本脂批的“西堂故事”。据考证,脂批中对“西”的独特情感,意指曹寅父子的书斋西轩16。那么,祖父午睡之乐,自然而然地可能被写进小说中,与叙述者对“西”的敏感一显一隐,共同构成了小说家对祖德的一种追念与致敬。
电视剧《红楼梦》中黛玉歇午“歇午”作息存在于儒家规约的模糊地带,“夜宴”则既不符合古典养生知识,又具有物质上奢华靡费的象征意味。从养生知识角度,“夜宴”违背人体自然节律。古典养生著述中此类论述很多,诸如“晚食常宜申酉前,何夜徒劳滞胸膈”17,“晚餐岂若晨餐,节饮自然健脾”18等。
古典养生知识几乎从宴饮时间到美酒肴馔全盘否定“夜宴”的合理性。从奢侈靡费角度说,古人的饮食作息制度直接关乎经济能力。贾府早已入不敷出,夜宴排场无疑会雪上加霜。
2、从“睡中觉”到“午梦长”:“歇午”的情节设置与人物呈现
《红楼梦》中“歇午”的类似说法很多,举凡“睡中觉”“歇中觉”“午睡”“歇晌”等,都指午间休息的场景。我们